迭戈·安吉(Diego Angel)陷入了语塞,沉默半晌,却似乎琢磨不出一个答案。大约 10 到 20 分钟过去,他仍然不发一词。
随后他终于开口,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搬回哥伦比亚麦德林市的原因。他说自己知道有天总会回到这里。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哥伦比亚人,他在这里度过了少年时期,然后才去到美国。他知道落叶总会归根,只是一个迟早的问题。
1984 年,他成立了 Angel Studios,起初只是一家专做 3D 图形的外包开发商,后来才正式成立游戏工作室,加入了任天堂「梦之队(Dream Team)」,为任天堂 64 主机打造游戏。自此之后,Angel Studios 陆续曾为微软、Capcom、以及 Rockstar 代工开发。
迭戈·安吉 图源:Polygon,拍摄者 Blake Hester
最后,Rockstar 出资收购了 Angel Studios,不仅买下了它的引擎,还从原发行商 Capcom 手里买走了开发中的《红色死亡左轮(Red Dead Revolver)》版权。Angel Studios 变成了 Rockstar 圣迭戈,而「荒野大镖客(Red Dead)」系列也就此起步,逐渐成为了游戏行业中最成功的品牌之一。
但安吉没能见证这一幕。在工作室被收购后的几年中,他在 Rockstar 的纽约总部与哥伦比亚之间往返奔波,忙于工作,后来就干脆从公司辞职,回到了麦德林市。他也不明白当时自己是个什么念头,他对我说。
此时此刻,我们一同坐在他在麦德林市别墅的露台,试图捋清当时的想法。我昨天乘航班抵达这里,今天与他交谈,聊聊他的生活,抱负与职业生涯。探讨他为何会从一名顶级的游戏开发者,归隐回麦德林并转而经营众多餐厅。还有关于骗过任天堂,接触 Rockstar,以及此间的种种曲折经历。除了安吉为何最终离开 Rockstar 的原因,这件事我们恐怕难以在今晚就得出结论。
在我们的身后,顺着山坡远望,麦德林华灯初上。这是一座富有活力与色彩的城市,有过一段复杂而暴动的历史,而它也是安吉称之为家的地方。在接下来为期两天的交谈中,说不定他会对自己有一些新的认知。
哥伦比亚,麦德林 图源:Polygon,拍摄者 Blake Hester
过去与现在
在第一次亲眼见到哥伦比亚之前,你很难预料它会是什么样子。我从迈阿密起航,一路飞过墨西哥湾、古巴还有加勒比海,才最终抵达这个国度。而它给人带来的冲击就仿佛成吨砖块扑面而来。满眼的绿色。野草野树沿着山麓疯长,弥漫着浓淡不一的苍翠,这般景象在这个国家随处可见。尽管哥伦比亚不算大,但还是给人一种辽阔的感觉。有时汽车一个转弯,便有高耸的山跃入眼帘,将你重重围绕。在如此浓墨重彩的大自然面前,你很难不感到自己的渺小。
从机场开了一小段路,我就到了麦德林。它坐落于群山之间、之中、之上,地貌起伏变化极大。而在我所站之处,一座同样浓墨重彩的城市就在我面前耸立而起。
听从安吉的建议,我在波夫拉多(El Poblado)社区的莱拉斯公园(Parque Lleras,英文直译是 Lleras Park)落了脚。这是一个夜生活集聚区,仅在莱拉斯公园周围就林立着数十间酒吧、夜店、餐厅、甚至三者兼具的店,整体相当于一个标准城市的街区大小。这类商业区在波夫拉多相当常见:装修时尚的餐厅、服务当地人的酒吧、吸引游客的酒吧、还有正为夜晚笙歌试音的夜店,以中等音量公放着音乐,蛰伏等待着夜幕降临后的躁动。
麦德林,莱拉斯公园的周三夜 图源:Youtube - Richard's World Traveler,摄于 2017 年
由于明天才会与安吉正式碰面,我趁着这段空暇出门逛了一圈,想要更深地感受这座萍水之缘的城市与街区。如今的波夫拉多与威廉斯堡市的布鲁克林街区有着更多相似之处,它不再是以前那座声名狼藉的城市,而是成为了一个怡人的旅游景点。
情况并非一直如此。上世纪 60 至 70 年代,麦德林一度以企业家的淘金地而闻名,但后来,大毒枭巴勃罗·埃斯科巴的崛起带动了可卡因交易的猖獗。据《时代周刊》在 1988 年的报道,当时的毒贩们以麦德林为据点,借助当地的制毒工艺和实验室设施,不断将来自玻利维亚和秘鲁的可卡糊加工成可卡因粉末。加上与美国地理位置接近,大量毒品顺势流入美国,后者在 2018 年的统计中依然是世界上可卡因消耗量最大的国家。
毒贩占据了整座城市,而埃斯科当时更一手掌控着全球最大的贩毒集团:麦德林贩毒集团。在成为有史以来最具财势的罪犯之后,他也为麦德林带来了大量资金,修建了一座动物园,也为城市中最贫困潦倒的人群搭造了低廉的住所,短时间内提供了施工与零售的就业机会。然而,也正如《时代周刊》的报道,这些流入的金钱并未能被投资到更有长远效益的基础生产设施中。
巴勃罗·埃斯科巴
毒品往往离不开暴力,而在上世纪 80 年代末与 90 年代初,麦德林是世上最暴力的城市之一。1988 年 1 月,美国国务院发布了一则旅行警告,劝诫美国公民不要到麦德林旅行。即使是当地居民,也将夜晚外出视为「寻死」之举。仅在 1991 年,麦德林就发生了超过 6000 起凶杀案。
直到 1993 年埃斯科死亡,麦德林才有了些新气象。这也要感谢几位充满进取心的继任市长,他们在城市与市民的治理上投入了许多心血。快进到 21 世纪,麦德林逐渐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全市范围内公共交通系统的完善,远在山区的贫困民众如今也有了通往市中心的新线路,警力也更加充备。等到 2020 年 3 月份,我造访这座城市时,麦德林已被称为世上最具创新性的城市,曾在此举办过联合国的第七届世界城市论坛,凶杀案发生率也降低了 80%,尽管在 2015 年达到历史最低点之后又稍有增长。
麦德林仍有许多暴力事件发生,尤其是在距离市中心最远的郊区地带。但整体上,它已经不再是以往的样子了。大多数人知道这点吗?或者说他们对麦德林的印象,还停留在由美国人拍摄的 Netflix 伪历史剧《毒枭(Narcos)》上?值得一提的是,《毒枭》在哥伦比亚只是反响平平。更糟糕的是,在麦德林努力摆脱埃斯科带来的黑历史的同时,世界上其他地区仍将他视为这座城市的名牌,甚至有意将埃斯科与这座城市烙在了一起?
Netflix《毒枭(Narcos)》中刻画的巴勃罗·埃斯科巴
莱拉斯公园日幕低垂,似乎无人担心麦德林的过往劣迹。来往行人看上去都只享受当下。这座城市从前人人紧闭门户,夜不外出,如今仅在这片城区,就充满了数百人的高声笑语,派对作乐。这确实称得上真正的派对,其热闹恐怕只有体育赛事可与相比;其喧嚣即使我身在四楼也难以入睡。
声浪不断传来,嘈杂中又透着一种勾人的兴奋。不论本地人还是游客,都能在莱拉斯公园找到友情。你几乎见不到落单者,人人都三五成群,从一座酒吧涌向另一座酒吧,从一处夜店赶往另一处夜店,循环往复。活在当下。
明天我就将拜访一位终日生活在这曼怛罗(mantra)景象中的人。
哥伦比亚,麦德林 图源:Polygon,拍摄者 Blake Hester
不同的道路
中午 12 点刚过 30 分,迭戈·安吉走进了卡门(Carmen)餐厅。在我有机会开口介绍自己之前,他已经被簇拥上来的员工包围,每个人轮流向他问好、握手、或互行贴面礼。毕竟他就是餐厅的老板。
大约在 10 年前,安吉带着他的女儿卡门(Carmen)与女婿罗伯·佩维兹(Rob Pevitts)在波夫拉多开办了卡门餐厅,这也是餐厅名称的由来。从那时起,卡门很快成为了麦德林最著名的餐厅之一,三人也借此机会开办了许多间其他餐厅,从麦德林铺往了哥伦比亚北部的卡塔赫纳市(Cartagena)。包括卡门在内的其中三家餐厅,就坐落在这里和邻近的一栋大楼中。在我介绍完自己之后,安吉又带着我在这几家都参观了一圈。
我们隔壁就是莫希(Moshi)餐厅,主营亚洲与加勒比风味的菜色,菜单上可见柠汁腌鱼生、韩式拌饭、炸猪肉拉面、或是单独的炸五花肉。通过一间侧室相连的,则是一间小小的,传统风格的寿司吧,要等到晚些时候才会开门。在莫希餐厅的上层,则是魔鬼先生(Don Diablo),一家牛排餐馆,其特色牛肉在制成菜品之前需要经过 15 至 60 天的脱水烘干,别有一番风味。
在我们参观途中,遇到的每个人都会停下手头的活计,上前向安吉问好。员工们问好的姿态近乎透着一种崇敬。安吉的资本和生意经是这些餐厅得以开办起来的原因,这种待遇倒也不是毫无缘由。
我们将午餐定在了卡门。他选择了一个环抱式卡座的角落,并邀请我在有着松软垫子的一侧入座,这样我们两人都能坐得舒适点。「我们会在这待上几个小时,」在店员为我们取走订单的间隙,安吉对我说。点菜大多由安吉做主,毕竟他是这里的熟客,更懂门道,而呈上的菜肴有章鱼、牛肉、水凫、手撕猪肉,也有店家自制的苏打水。
卡门餐厅内景
这一切都很好,甚至让我有点应接不暇。短时间内发生了许多事,就在我们逛了几栋楼,参观了几家餐厅不久,又是一道接一道不同风味的菜肴。如此多的信息,让我一时间难以消化,而这也恰似安吉的人生,他经历过许多迥异的职业、有过不同的抱负、也曾在几处称为家的地方辗转漂泊。
安吉的家庭最初来自麦德林,但他是在距离这里 5 至 6 小时车程,一座名为瓦莱(Valle)的城市中出生的。他在那里生活到了 12 岁,然后被送去了圣罗莎·德卡瓦尔(Santa Rosa de Cabal)的耶稣学院(Colegio de Jesús)寄宿读书。几十年过后,他仍对这所学校的一些做法感到怨忿难平。
「你必须每天凌晨 5 点起床,然后去做弥撒,每天都得该死地这么做。」安吉谈起自己当时的寄宿生活。
「即使是周末?」我问。
「不,」他回答,「周末倒是不必。但你还是要在上午 7 点从教堂赶去学校。」
14 岁时,安吉的父亲去世,为了离家人更近一点,他才来到了麦德林。少年时期,他对艺术最感兴趣,他写诗、作画、并对赫尔曼·黑塞的作品情有独钟。他的偶像赫尔曼是一名德国诗人兼小说家,曾在 1946 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可谓载誉匪浅。
在人生的早期阶段,安吉曾以为自己会踏上艺术的道路,甚至想好了要当一名导演,拍摄各种电影与纪录片,他将此视为一种表达自我的方式。
迭戈·安吉
但尽管麦德林想要当一名电影导演,最大的阻碍在于当地的电影行业并不景气,尤其是在安吉的年少时期。「直到如今,拍电影还是一门惨淡的生计,」安吉说,「我有很多制片行业的朋友,尽管他们拍出过不少好电影,但还是因为收入微薄而苦苦挣扎。」
于是他选择了另一条出路:他决定告别麦德林,前往美国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导演,自此开始了近三十年背井离乡的生活。
1971 年,安吉刚过 20 岁,搬到了芝加哥求学。按他的说法,他也曾考虑洛杉矶、纽约和其他城市的电影学院,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好友所在的芝加哥。而且他也喜欢当地的建筑,尤其是那些摩天大楼。
在芝加哥哥伦比亚学院(Columbia College Chicago),安吉开始了自己的电影学习。尽管学校名称与安吉的家乡发音相近,但其实只是一种巧合,他特地指出了两者在拼写上的不同。「C-O-L-U,」,他说,「不是 Colombia,而是 Columbia。」
大学时代,安吉发掘了自己对于动画的兴趣。对于这位年轻人来说,这是一件影响重大的事,而他在此生中再也不曾放开过这个爱好。动画改写了他的整个人生。
「我之前一直想从事电影制作,但到了那儿后才发现,我真正爱的其实是动画,」安吉说,「我学了几门动画相关的课程,对它相当喜欢。当时我一直有绘画的习惯,所以我知道该怎么画图。虽然画得不算很好,但我后来又去认真学了更多。」
安吉最终没有成为一名动画师。但出于对动画的痴迷,他接触了一门全新的、当时还鲜有人从事的科技,也就是 3D 电脑动画。大学毕业之后,安吉打算全身心投入到 CG 动画行业。不仅如此,他还要成立一家自己的工作室。至于工作室的名字?相当简单 —— Angel Studios(Angel 即是安吉的名字,也有天使的意思)。至于为什么把工作室选址在圣迭戈,安吉解释道「我很喜欢加利福尼亚州,因为这里有不少街道是用西班牙语命名的,而且邻近就是一个讲西语的国家。这给了我一种亲近家乡的感觉 …… 于是下意识地,我就搬到了这里。」
Angel Studios Logo
1984 年 1 月,安吉的公司成立了,一间专做 3D 图形与动画的代工工作室。但它并没有一开始就站稳脚跟。事实证明,3D 动画的制作是非常困难的。
「在圣迭戈,我搞了台电脑,开了公司,找了间容身的办公室,然后开始培训,」安吉回忆道,「在短短几天之内,我就发现,『哇,我为什么想不开要这么干?』」
「我承担了自己从未设想过的职责,」安吉说,「也就是『我还得管理这家该死的公司?我还得想办法搞钱?』我希望能够成长,也喜欢这门技术,所以我没法既当运营主管,又当艺术总监,也不了解如何使用这些电脑。尤其是在那个年代,天呐,用起来可真是太不容易了。这些都不是能轻松搞定的工作。」
安吉凭着手头寥寥无几的资源,为自己的公司招兵买马。他招募了一位艺术总监,还有另一人来为电脑装配系统,帮他解决燃眉之急。随后,按他的说法,他开始了最为「痛苦」的头两年。由于刚成立不久,资历尚浅的 Angel Studios 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我印象头一年只接到了一份 7000 美元的活,」他笑道。
早期为 Angel Studios 工作的员工,在回忆起那段时间,以及在安吉手下共事的经历时,大多是交口称赞。2018 年,我在撰写一篇关于《红色死亡左轮》的文章时,曾采访过许多 Angel Studios 的前员工,他们经常会提到「Sippy Wippy」一词,这是安吉为培恩龙舌兰酒所起的爱称。
「那是我最棒的一段职业时光,」2018 年,Angel Studios 的前艺术艺术总监达伦·巴德(Darren Bader)说,「你有没有看过多瑟瑰(Dos Equis)拍摄的广告?就是那个『世上最有趣的男人』?他跟迭戈·安吉简直如出一辙。你可以问任何一位曾在 Angel Studios 跟安吉共事的人,他们都会说这部广告就是以安吉为原型去拍的。他举手投足的那种气度,会让你一眼看出这就是台柱。」
多瑟瑰(Dos Equis)广告:「世上最有趣的男人(The most interesting man in the world)」
「其实可以说,安吉对电子游戏一直不是很热衷,但他是一位艺术家,」同样是 2018 年,Angel Studios 的前制作人斯图尔特·斯皮尔金(Stewart Spilkin),「相比起打造游戏本身,他更热衷于打造一家游戏工作室 …… 他富有人格魅力,善于社交,平易近人。你经常可以走近他的办公室,跟他聊聊天。」
几年过去,Angel Studios 逐渐在 3D 图形行业打拼出了自己的名声,并在 1990 年代初与几位大来头的客户有了合作。1992 年,Angel Studios 曾为新线电影公司代工《割草者(Lawnmower Man)》,这不仅是第一部加入了赛博性爱场景的电影,同时它也开启了将真人演员完全替换成 CG 角色的先河。
1994 年,Angel Studios 为音乐家彼得·盖布瑞尔的歌曲《亲吻青蛙(Kiss That Frog)》制作了动画 MV,一举夺得 MTV 音乐录影带大奖(MTV Video Music Award)的最佳特效奖。此外,他们也曾与迪士尼幻想工程(Disney Imagineering)合作,为现已停运的 DisneyQuest 连锁互动主题公园开发游乐设备,让游客能体验一段虚拟的观兽旅行。根据 Angel Studios 前首席创意官迈克尔·林伯(Michael Limber)的说法,工作室也曾与 NASA(美国航空航天局)及美国海军有过几次项目合作。
后来,一名合作客户永远地改变了安吉的人生轨迹,让他朝着未曾预料的方向平步青云。那是上世纪 90 年代初,Angel Studios 与科技巨擘硅图公司合作,为他们开发演示 3D 电脑的 Demo,以换取硅图的 3D 电脑。当时还有一个人看到了安吉的 Demo,而他正是任天堂综合研发部(Nintendo Integrated Research and Development)的总经理竹田玄洋。他对于 Demo 的效果十分满意,且正逢次世代主机即将面世之时,于是竹田玄洋给安吉打了个电话,提出了会面的意愿。
竹田玄洋
任凭直觉
时间一晃而过,我们已经在卡门餐厅谈了整整两个小时。
跟安吉的采访很不轻松,这并非因为他是个难以沟通的人,恰恰相反,他幽默,慷慨,也善于把故事讲得精彩生动。他身上有一种世故而自信的洒脱气质,却也能语调轻柔,彬彬有礼。交谈时,他会与你勾肩搭背,拉近距离,也会分心打量路过的漂亮女生。这两种举动他都做得相当频繁。他还会随口自夸,同时反客为主,询问关于你自己的一些问题。有一度,他似乎出于一种单刀直入的真诚,问我为何当个作家,他甚至告诉我应当把这段交流录下来,说不定以后能写个自己的故事。
这些都不是采访艰难的原因,真正的难点在于,你很难从安吉口中得出一个「为何做某事」的直白答案,几乎每件事都是如此。
安吉承认他很少预先计划,也对此并不在行。对于那些动辄数百万美元投入,可能会对游戏行业留下深远影响的决策;那些可能成败在此一举,足以让任何开发者,更遑论毫无相关背景的普通人都踌躇终日的决定 —— 在他看来,可能只跟早上挑哪双袜子差不多。当询问他为何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的回应大多是个无辜的耸肩,然后漫不经心的语调说,「我不知道」。
「看来你经常不做计划,对吧?」我问他,「你只是随心所欲地就去做了。」
「我告诉过你,这就是我的行事风格,」他说,「你能预知未来会发生什么吗?」
「不行。」
迭戈·安吉
对于这种处变不惊的经商方式,他自有两套与之相匹的哲学。其一是追随直觉所向。当你跟他说话时,他经常会指着自己的肚子,然后说「把握机遇就是一切。如果你的身体告诉你是对的,那就大胆去做。」
他的第二条哲学则可被概括为「三心(Three P's)」:诚心(passion)、耐心(patience)与恒心(perseverance)。在安吉的领导下,Angel Studios 并非每份工作都来者不拒。这不仅仅是关乎钱,而是他只接那些能够展现团队才能与工作室技术水平的活。他认为既有金刚钻,瓷器活自然来。
「我创办 Angel Studios 大概 20 或 21 年,从未有过任何宗旨声明,也不曾有过什么商业计划。一切都是任凭直觉。」
于是他就这样约见了竹田玄洋。在安吉看来,竹田非常欣赏 Demo 的效果,于是给工作室打了电话,希望能尽快会面。安吉询问竹田想要什么时候见面,后者告诉他在次日上午 8 点。这次会议非常成功。竹田玄洋流露出与 Angel Studios 合作的意向,从而整合工作室在 3D 方面的才能。安吉感觉这是一大机遇,自然不会白白浪费。
「他在临走前说『我希望能与你们合作,但我需要你多给我一些时间,』」
如今的麦德林 图源网络
安吉回忆道,「我们巴伊沙(Paisa,西语,意指同胞) —— 你还记得我跟说过巴伊沙吗?也就是麦德林人,我们都挺有生意头脑?我们都很精明。这是一种做买卖的天分,所以那一瞬间我的巴伊沙本能就出现了,我回他说『竹田先生,我必须向你坦白,我也正在和索尼会谈。』」
「你当时真的两边都谈了?」我问安吉。
「不,并没有。」他大笑着答道。
这次会议奠定了 Angel Studios 和任天堂的合作关系。在 1995 年 2 月,任天堂宣布 Angel Studios 将加入「梦之队」—— 这是由任天堂选中的十家第三方工作室组成的团队,专为即将面世的任天堂 64 主机开发独占游戏。巧合的是,DMA Design,Rockstar 北方工作室的前身,也恰好在「梦之队」阵营中。
不过,Angel Studios 也并非只跟任天堂合作。在初涉游戏开发之时,工作室也曾与微软乃至任天堂当时最大的竞争对手世嘉有过往来。但按照安吉的说法,与任天堂的合作关系当时对他影响最深。成为「梦之队」的一员将工作室推上了一个得天独厚的特殊地位,那就是能与任天堂的诸多传奇开发者共事 —— 其中包括宫本茂,当时他们携手合作一个现已取消的项目《毁灭战车(Buggy Boogie)》,而宫本茂传授了 Angel Studios 一种截然不同的设计哲学。
宫本茂
「宫本茂先生会来到圣迭戈跟我们开第一次会,真是让我们受宠若惊,」安吉回忆道,表示他为了这次会面准备整整了「45 天」,跟设计师草拟了一本设计圣经,呈给宫本茂看。安吉说「宫本茂先生大概看了 10 到 15 分钟,就把这本该死的书合上了,然后把手放在书后,推回给我,说『迭戈,我不想要这个,』我当时冒出冷汗,两腿发麻,心里狂说『靠,靠,靠,我搞砸了,他居然说不想要这个。』」
「我回道『那么你需要什么呢,宫本茂先生?』」安吉接着说,「他说,『我不需要任何游戏设计理念。让我们先花 3 个月的时间,专攻这门技术,确保它体验不错,』他说,『你们自然会排除掉很多不合适的想法。』」
Angel Studios 的前软件总监克林顿·基思(Clinton Keith),在 2008 年跟媒体 Gamasutra 的采访中也谈到了这件事,「如果你想要某人试错,那不妨希望他能尽快失败,这样就可以尽可能止损。这就是任天堂的策略。当时我还(身为 Angel Studios 员工)在梦之队工作,他们希望我们打造一款基于 DNA 概念的赛车游戏,名叫《毁灭战车》。你可以操控自己的车辆吞噬其他人的车辆,吸收他们的能力与形态。这是个很酷的点子。但他们只签了三个月的合同,而宫本茂本人也表示他不想要任何设计文档。他只是说『找到其中的乐趣。我会在三个月之后回来,看看你们做得怎么样。』」
经过近一年的开发之后,Angel Studios 依然未能发掘出其中的乐趣,于是任天堂最终取消了《毁灭战车》项目。按基思的说法,任天堂签订的短期合同反而为双方都节省了一大笔时间和钱,并及早排除了一个可能无缘成功的概念。「所以与其对我们心生不满,在投入两年时间和数百万美元资金之后又最终把项目取消,还不如抽调一小部分成本,交给小团队灵活研发,然后承认『好吧,这个点子看起来不是很好。』这也维护了我们与他们之间的关系,我们可以放弃不成功的项目,转而做些别的。」 基思向 Gamasutra 表示。
已遭取消的《毁灭战车(Buggy Boogie)》
Angel Studios 仅为任天堂 64 完成了 3 款游戏 —— 1998 年的《联盟棒球赛(Major League Baseball Featuring Ken Griffey Jr.)》,1999 年的《肯格瑞夫棒球(Ken Griffey Jr.'s Slugfest)》,以及同样是 1999 年时广受好评的移植版《生化危机 2》,最后者对于这家工作室来说尤其意义非凡。原版《生化危机 2》起初在 PlayStation 上以两张光碟的形式发售,而 Angel Studios 却有能力将它整合到一张任天堂 64 卡带上,并同时添加了些新功能,这一才能得到了游戏发行商 Capcom 的赏识。
在移植版《生化危机 2》大获成功之后,Capcom 向 Angel Studios 伸出了橄榄枝,邀请他们共同设计一个新 IP。这次合作的成果即是《红色死亡左轮》,《荒野大镖客》系列的始祖之作。但《红色死亡左轮》的研发过程并不顺利,由于 Angel Studios 与 Capcom 两家开发者之间的文化差异,这款游戏的研发进度陷入了痛苦的泥沼。工作室的开发人员一度不确定这款游戏能否最终面世,又或者 Capcom 终于决定放弃,而他们之前所有的工作成果也都付诸东流。
交谈间,我和安吉结束了这顿午餐。安吉随后需要去几个街区外跟人见面,于是我跟着他在波夫拉多走了走,一起前往目的地。路上他向我推荐了几个观光地点、咖啡屋、还有可以消磨时间的地方。临别前我们约好,晚些时候在他的公寓碰头,继续未完的采访。
我听从安吉的建议,四处逛了逛,感受着这座城市。相比起昨夜的喧嚣,午后的波夫拉多格外平静。虽然人来人往,繁忙依旧,但我心头莫名涌上一种轻松的感觉。这里的一切都十分美丽,充满快乐。我在周边绕了一大圈,观察着擦肩而过的行人。
哥伦比亚,麦德林 图源:Polygon,拍摄者 Blake Hester
来自高处
安吉的公寓坐落在一座小山上,俯瞰着下方的麦德林市区。从这里望去,城市一目了然,你可以见到它的脉络如何沿着阿布拉山谷(Aburrá Valley)延伸,又顺着群山向上蔓延。此时已经入夜,但我依然能看得分明,因为万家灯火熠熠闪烁。
我们坐在安吉的钢琴旁,正对着麦德林的风景。在采访休息的间隙,我回头凝望城市灯火。坐在这里的时候,你的心灵很宁静,也有空陷入沉思,倾听思绪的回声。在这种自然的氛围中,我和安吉的交流要比在卡门餐厅时慢了很多。我们的对谈间穿插着漫长的空白。
几年前,我在撰写关于《红色死亡左轮》开发过程的文章时,曾跟安吉有过电话采访。在采访快要结束的时候,安吉问了一个此前不曾有受访者问过,此后也未曾有人提出的问题。他问我什么时候想来拜访他。
我跟安吉提起了这件事,并问他最喜欢麦德林的什么地方,为什么他为这座城市深感骄傲,以及为什么他要邀请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前来亲眼见证。
「你四处看看就明白了。」他笑着说。
2000 年代初,Rockstar 成为了 Angel Studios 最大的客户之一,他们曾合作过广受欢迎的《走私大暴走(Smuggler's Run)》与《港湾午夜俱乐部(Midnight Club)》系列。2001 年时,《侠盗猎车手 3》登顶全美最畅销的游戏,而由于这款游戏的热卖,Rockstar 积累了大量资金,开始并购它的合作伙伴们。根据 Rockstar 共同创始人兼前研发部副总裁杰米·金(Jamie King)在 2018 年时告诉我的说法,这是一个合理的商业举措。当有第三方工作室为你开发出成功的游戏时,明智的做法是收购它们,然后趁热打铁,巩固系列成果。
《走私大暴走(Smuggler's Run)》
「到头来,它能让公司人员壮大,并增长盈利,」金说。2002 年 11 月,Rockstar 的母公司 Take-Two 正式收购了 Angel Studios。依据并购协议,Rockstar 雇佣了 Angel Studios 全部的 125 名员工,接替了管理权,并取得了工作室的所有技术专利,后者是促成这次并购的一大原因。Angel Game Engine(AGE)引擎被更名为 Advanced Game Engine(RAGE),从此成为了该公司专有的开发引擎。Take-Two 同时也从 Capcom 手里买走了当时仍在开发中的《红色死亡左轮》的版权。Rockstar 让这部难产已久的作品顺利诞下,后来又催生出了一部续作,《荒野大镖客:救赎(Red Dead Redemption)》。最后,Rockstar 更改了工作室的名字:Angel Studios 变成了 Rockstar 圣迭戈。巧合的是,安吉的名字(Diego,迭戈)依然在其中。
他在这家公司又待了几年,他说,在圣迭戈工作室和 Rockstar 的纽约总部之间两头跑,负责游戏发行事宜。他在 Rockstar 的最后 6 至 8 个月中,就在纽约与哥伦比亚轮流居住。
「能够离开哥伦比亚并穿过哈德逊河的感觉很棒 …… 然后见到宏伟的曼哈顿市,哈,真是让人爽爆了。」
安吉对 Rockstar 赞誉有加,也很喜欢待在这家公司时的职业经历。言语中,他经常谈到 Rockstar 共同创始人兼总裁山姆·豪瑟,他待自己一直十分尊敬有礼。不过在 2005 年 5 月时,安吉决定是时候离开 Rockstar 和他一手创立的公司了。至于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好吧 ……
「我不知道,」安吉依然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
Rockstar 不是没有试图挽留,想劝他留下来,安吉说。他告诉我山姆·豪瑟和另一共同创始人丹·豪瑟(Dan Houser)都找他谈过。也并非因为工作不好,安吉说自己在 Rockstar 的薪资一如既往地不错。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放弃了美国的种种机遇,回到麦德林的家乡。他说自己不知道原因 —— 又或者他不想对外人提起。
虽然离开了 Rockstar,但安吉未必就此远离了游戏业。有一段时间,他试着投资麦德林日渐发展的科技行业,为这里和哥伦比亚的人提供游戏开发的机会。虽然撑了一段时间,但由于缺乏当地政府的支持与技术人才 —— 尤其是编程人才 —— 进展非常缓慢。不过安吉确实偶尔会在当地高校宣讲,并担任一些游戏开发者的导师,比如位于波哥大(哥伦比亚首都)的移动游戏开发商 Brainz,这家公司在 2018 年时被发行商 Jam City 收购。
如今的麦德林 图源网络
安吉说如果将来有天哥伦比亚游戏业兴起,他还是很有兴趣重回这一行。但目前看来,希望不大。
「有趣的是,你内心依然对游戏行业有一片热忱,尽管你最开始从没计划过走上这条道路。」我对他说。
「那挺不错,」他答,「不过我也不知道了。」
除了电子游戏,他还有跟女儿与女婿共同经营的餐厅。卡门曾在旧金山从事餐饮行业 —— 她是在芝加哥出生的美国公民 —— 他们三人共同完成了餐厅事业的准备工作,并随后开办了自己的第一家店:麦德林的卡门餐厅。
「当时我说『好吧,我会参与的,我会想办法帮你们办好,』」安吉说,「而我的(私下)意图是让我的女儿回来哥伦比亚。」
在离开游戏业后的生活中,安吉又重新投入到了艺术世界里。他如今的一大爱好是园艺。周末时,他会去另一座房子 —— 他称之为「农场」的地方 —— 在那里花上很多时间侍弄房屋周围的一大堆植物。放在平时,他则照料卡门、莫希和魔鬼先生三家餐厅的花草,在人行道上忙活,旁边就是一派繁忙景象的大街。
但最近,他的兴趣是画画。安吉表示自己大多时候都是无意识地创作,越是心无旁骛,画得越好。这种艺术方式与他的经商之道有些无从否认的关联,「我可不愿意想太多,做就完事了。」谈到绘画时他说。
「就跟去上厕所一样,」他接着说,「这就是我的处事态度。想太多会让干劲消沉,有害。」
迭戈·安吉(左一)与女儿卡门·安吉(右二)、女婿罗伯·佩维兹(右一) 图源网络
基于这种哲学,他的艺术作品中流露着一种独特却又难以定义的安吉风格。作品中的主角往往都是充满美感的人,却又有些骇人的缺陷。他的公寓中挂着两幅绘画,一幅是衣冠楚楚的一对男女,看上去似乎正要起舞,但男人的嘴巴大张,呲着牙齿牙龈,而女人则有一只畸形的手。另一幅也是相似的一男一女,但女人的脖子上筋腱与肌肉毕露,而男人看起来脸上的大半皮肤连同鼻子都消失不见。我之前没想过安吉的作品会是这种「肉体恐怖(Body Horror)」的风格, 但眼见为实。
随着交流的深入,我总有种挥之不去的感觉,那就是安吉并没有对我完全坦诚。不是那种他在撒谎的感觉,而是我认为他非常善于转移话题,从来不谈他不想说的事。当你不想反省深究的时候,「我不知道」就是个无比方便的答案。「任凭直觉」也同样如此,当你不想解释一些或复杂或情绪化的事、抑或是艰难的决定时,就能轻易地搪塞过去。又或者,这一切都是我内心猜疑的投影,安吉只是有时不明白自己的动机罢了,比如离开 Rockstar。为什么他要这么做?那可是世上最大的游戏开发公司之一,前途不可限量。他可以挣一大笔钱 —— 比现在还要多出不少,尽管安吉看起来也不为钱烦心,毕竟他的公寓极大,还在哥伦比亚各地都置有房产 —— 但他就是很干脆地放弃了那种可能。为什么?
这些不是我的问题。而是安吉自己的。
「现在我会想起在 Rockstar 的日子,我曾经收到一份邀约,就是不再回哥伦比亚,待在纽约,和他们一起共事,」安吉说,「假如我留了下来,假如我接受了那份邀请 —— 但没有如果,我就是想回到这里。我也不明白回来的原因。毕竟当时我有一个很好的前途。」
在安吉的陈述中,他离开 Rockstar 的时间正是他最后一次跟豪瑟兄弟谈话的时候。这个问题 —— 又或者是几杯酒精作祟 —— 似乎在他心中掀起了一些波澜,让他又想起了什么。大约在一个小时前,当我问他离开 Rockstar 的原因时,他还回我说不知道,然后我们就没继续探讨下去。但现在,当他回想起跟山姆和丹的最后一次聊天时,他开始自省,试图分析出自己当时的念头。
但他做不到,他说。他被难住了。
「我也不知道当时抽了哪根筋,但我内心就是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回到这里。」安吉说。
「我只是意识到如果我没回到这里,闲闲散散,我本可在另一份事业上有番作为,」他说,「但并不是说我就为之后悔了。」
这也许是他第一次这么深入想这个问题,安吉告诉我。我们的夜谈还没结束,但显然我们没法得出答案了。至少今晚不行。我们又讨论了 10 到 20 分钟,无果。这个话题在我们的对话中时有浮现,却仍一无所获。
当我回到莱拉斯公园时,派对正沸反盈天。我倒下就睡了。
哥伦比亚,麦德林 图源:Polygon,拍摄者 Blake Hester
不论你身在何处
次日早晨,我回到了安吉的公寓。讽刺的是,同样是在钢琴旁远望,白天的麦德林反而不如夜晚时分明。浓雾笼罩着整座城市,安吉和我坐在与昨晚相同的位置,喝着咖啡闲聊。他取得了些突破。他似乎明白自己为什么回到哥伦比亚了。
「是时候落叶归根了,」安吉说,「情绪上和心态上,我都不想再待在游戏行业了,我很喜欢 Rockstar 的人们,但我更想念家乡。」
当他和 Rockstar 的合同到期时,他说自己决定不再续约。尽管他很享受在这家公司和 Angel Studios 的事业,他曾投入过时间,也功成名就,但如今他回到家乡,为自己热忱之事、绘画与园艺所包围。他在挚爱的城市有了家庭,也希望其他人能过来享受这一切。凡此种种,对于一个发誓说一生中从未有过任何商业计划的人来说,也是挺不错的生活了。
「我们当时正处于 2D 向 3D 过渡的时期,」安吉说,「我怎么想到入行的?我为此写了个商业计划吗?我倒希望能冠冕堂皇地说『哦,我早就预见这种趋势了!』但并没有,只是适逢其会。」
一切的开始时,他冒险前往人生地不熟的美国去闯荡,时隔 30 年后,那里已成为他热爱的地方。他曾有幸避开了哥伦比亚的许多苦痛现状,但依然无从预见他在美国所能达到的成功高度。他只是怀着想要做电影的念头。而等到落叶归根的时候,他回来了。
麦德林是个复杂的地方,它充斥着暴力的历史,连同如今所取得的进步,两者都定义了这座城市。而某种程度上,它们也让人感觉是密不可分的。这里并不完美,但安吉也指出,没有哪个地方是完美的。「难道美国的帝国主义就这一定比这里更好吗?」他反问道。同时安吉也承认,他内心其实有点喜欢哥伦比亚的坏名声,世上也有许多人这么觉得。「我挺喜欢『我们是坏蛋』的感觉,」他说。这种名声吓跑了很多人。胆小的人根本不敢踏足这里。而没被吓跑的人则爱上了这里。在安吉的餐厅里用餐的人就大多都是游客。
这确实是个很难辩驳的逻辑。这座城市的多姿多彩、群山、富有活力的人们 —— 寥寥几天在街头散步的日子,就让我对麦德林产生了好感。我现在能理解为什么安吉不仅仅想回到这里,还为了炫耀,特地邀请别人前来游逛。如果你每天都能见到如此美丽的景色,想要忍住不吹嘘大概也很困难吧。
如今的麦德林 图源网络
「我跟你说 —— 这里还是很危险。」安吉特地向我强调。
但凡事仅仅根据一个地方的缺陷就下定论,未免太过草率,也无视了它的特殊之处与重要性。我曾好几次跟安吉提过麦德林的黑历史,以及美国人对于哥伦比亚的普遍印象,但这些讨论少了些意义。一方面,他确实没怎么遇到。当安吉在美国生活时,他每年会回两三次哥伦比亚 —— 而且「没出现过任何问题」,因为他从未被卷入过任何犯罪事件里 —— 但正如我问安吉的其他许多问题一样,我其实没法从他口中得出一个确切结论吧。这或许也不错。
安吉几次提到我帮助他更深地了解了自己,让他意识到生活中的一些事情。而我也很肯定我从他身上受益良多。重要的一点是,你要有一双发现美好的眼睛,即使在此之前它曾被罪恶所蒙蔽。「你四处看看就明白了,」安吉说。
「到头来,这是你自己的生活,」他说,「不论你身在何处,都要保持开心。」
咖啡饮尽,我向安吉道别,回到酒店收拾东西,准备明天早晨回国。而莱拉斯公园一如既往,等待着夜幕降临。
作者:Blake Hester
翻译:张静
编辑:Hurricane
来源:篝火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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