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world at your fingertips — 天涯明月刀幕后15（得失）

一元

文/顾煜 专栏：https://zhuanlan.zhihu.com/gu-yu

前文回顾：The world at your fingertips — 天涯明月刀幕后14（性能）

给一路狂奔的叙事踩一下刹车，我们暂停一下主线，聊聊引擎开发的得失，探讨一下为什么要从头开发一个引擎，我们有些什么考虑。

天刀引擎始于工作室的上一个MMORPG，在2年左右的开发中，逐渐被我们一点点推翻重写。

不直接从零开发引擎，而选择逐渐转换技术底层，直到成为新的引擎，这看上去并不是一条最短的路径。但我们项目并不拥有前置的、奢侈的引擎开发时间。所有引擎开发工作都是和时间赛跑，伴随项目开发，逐渐成型。我们需要兼顾每一个milestone，考虑每一次评审，确保活下来。产出速度是最重要的，引擎的生成只是副产品，或者说，是一个路径，通向更高质量的画面表现。

最早动手的是底层序列化模块，直接换成新的资源格式，用元信息描述所有的字段，于是可以让序列化过程更简单，对编辑器开发更友好，大量字段可自解释。游戏运行时刻也可以随时从console命令中修改任何字段，无需特别开发，直接拥有了更友善的debug能力。附送垃圾回收能力，绕开繁琐的指针管理，让对象生命周期管理更方便。这部分底层模块，和原有引擎的底层模块并存了相当长的时间。

然后渲染模块逐渐被重写，渲染管线完全不同，材质系统焕然一新。基于PBR系统的材质拥有了更强的表现力，而且可以在各种不同的光照场合拥有一致的表现。各种有趣特性被逐渐加入，后续所有的渲染开发都围绕着新的渲染模块开发。然而旧的资源，还是用旧的格式，因为我们并没有精力重写所有的工具集，pipeline先用旧的，不用耽误美术工作。我们写了在内存中的转换器，引擎启动后，继续使用旧Loader来加载所有的资源，读进内存后，进行on-fly的转换，换成我们需要的数据结构。这个无疑减慢了loading速度，但也让整个代码逻辑更简单，更顺畅。当然，这只是一个过渡，最终我们肯定要改掉的，可我们不能停下向前的脚步。

随后工具集也逐渐被重写，Editor重新开发，这是一个相当长的过程，贯穿游戏开发始终。编辑器功能不足和稳定性问题，长时间一直很好的压制了美术策划的生产力，导致他们无法火力全开的工作。毫无疑问，如有更现成可用的工具，天刀的开发一定更快完成。但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我们也只能咬牙硬撑。

再往后，一些重要的基础模块被中间件替代。UI方面使用了Scaleform，当时行业标准组件。动画系统使用了morpheme，分离动画逻辑和表现，特效系统也被重写，使用了FxStudio，有良好的编辑界面，只需要做好渲染模块，就可以快速插入引擎。

新引擎基本和原有引擎脱离了关系，原有一个模块一个模块的被替换。最后要做的，就是整体剥离，将大量逻辑代码依赖的数学库、工具函数、旧的资源管理、Loader等等做整体替换。这个过程非常枯燥，基本涉及到了整个引擎的方方面面，所有部分都被涉及。新入职的程序员苦战了数周，沉默寡言的死磕所有的编译错误，一度被我误认为其人性格内向，这应该是我职业生涯的最大误判。EASTL等基础库也被引入，替换了原先VC自带的STL库，提供更好的基础能力。

我们终于扛住了所有的压力，让引擎成型。

整个引擎的开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项目开发进程肯定是被拖延了，真有必要自己从头做，而不是直接用商业引擎吗？这个问题，我一直在反省，一直在思考。随着我工作重心的改变，工作方向的转变，我一直会得出不同的答案，每一套说法，似乎又都能自圆其说，逻辑自洽。

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要排除一个前提，就是这个讨论只涉及到一流商业引擎和自研团队自研引擎对比。天刀项目刚开工的时候也用商业引擎，但那个质量是不够的，不在讨论范围内。

那么问题就变成，为什么天刀不直接使用类似UE3之类的引擎，非要从头开发。

在我看来，UE3这样的商业引擎，有一些非常大的好处：工具链成熟，便于数据开发团队快速产出内容；行业周边中间件成熟，接入无负担；历史成功项目多，引擎核心稳定；开发生态氛围好，有利于招聘熟练工人才，外包公司也熟练。

所以一个团队用这样的引擎，很快就可以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做出品质中上的产品。能不能进一步提高品质，就要看团队的进取心，如果团队能深入掌握引擎，逐渐修改和优化底层，让引擎更适配自己的游戏，便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那自研引擎的优势何在呢？自研引擎的能力，和团队的能力密切相关，且要有宽松的氛围，充足的耐心。在那个Unity尚未一统江湖的年代，万马奔腾百花齐放，每个尚有追求的引擎程序员，硬盘里总有那么一个文件夹，存在做了一半的引擎，梦想成为下一个商业引擎。然而现实特别残酷，绝大多数引擎并不具备基本的质量，终究只能老死在硬盘的角落。少数被进一步开发的引擎，也往往因为其不够完善，而逐渐拖死了整个开发团队。

我很难简单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把目光移到更为成熟的海外市场，来寻找这个答案。

早年间的海外市场，引擎也是百花齐放，但随着产业成熟，竞争激烈，逐渐收敛成三大主流商业引擎，老牌引擎Unreal、技术先锋CryEngine和后期之秀unity。然而我们可以看见，依然有很多顶尖游戏，使用了自研引擎，而各大主流厂商，也都有自己的引擎技术。难道它们不知道使用商业引擎的优点么？显然不会。

我认为原因有四。

一是当年商业引擎的授权模式，对开发商来说并不友好。早年售卖引擎的市场非常小，所以引擎一般售价都极其昂贵，这阻碍了小开发商的使用。而对于大开发商，引擎往往有利润分成的说法，还需要从最后的收入中分得不低的利润比例，基本无法被大厂商接受。如果开发商不愿意使用分成的模式，可以买断引擎使用资格，这又需要额外的一大笔投入。这个模式弊端已经显露很久。直到近年Unity领导了一波大变革，以相当低的售价提供了简单但够用的引擎，旧体系崩坏，新世界到来，UE和CryEngine也只能仓促间跟进。

二是大厂商往往有较长的开发历史，已经有一定的技术积累。比如UBISOFT在20年前，就有内部的引擎，即使质量一般，易用性不够，但依然是一个可以产出高质量产品的引擎。围绕这个引擎也产生了很多的开发工具和生态，总有一部分团队愿意围绕自己的引擎做很多工作。更何况在一些方面，大厂的内部引擎质量并不比外部引擎差，除了易用性外，其他很多方面甚至都可以超越商用引擎。放弃自己的积累全部转用新的引擎，成本上和情感上都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

三是将自己的安危绑定在具体的引擎，对大厂来说是很难承受的风险，这个风险体现在授权模式变更、引擎自身发展等多方面。通常大厂会在应用引擎后进行深度定制。当年我们用了将近8年的Unreal2引擎，虽然Epicgames已经将引擎升级到UE3，但我们还是在UE2上耕耘，除了UE Logo和工具链框架，基本所有的底层、上层代码全被我们翻新了一遍，加入各种自己开发的高端特性。但随着授权期的接近，厂商对于引擎授权策略有可能有修改，这导致了我们被迫全部迁移到新的引擎，带来了极大的成本。再比如如果有厂商当年深度跟进CryEngine，那么随着CryEngine的引擎业务开展不顺利，可以预料的厂商也会受到极大的伤害。

四是很多效果高端游戏，都是需要利用足硬件机能的。如果满足于使用通用引擎，则不容易挖掘潜力，无法把效果做到足够好。所以我们看见，市场上以画面效果著称的商业游戏，采用自研引擎的比例相当多。只有使用了自研引擎，历经多年的打磨，才容易把效果做到极致。而商业引擎往往要兼顾更多不同团队的需求，追求易用性，对于市场、技术的反应不一定及时。而且商业引擎也很难为了一个具体的项目需求定制，而自研引擎就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压力，哪怕某些功能不容易做到通用、易用，先把效果做出来就好嘛。

看完海外情况，把视线移回天刀项目，回答一下刚才那个问题，为什么天刀要从头开发引擎呢？时隔多年，真相已经模糊，对错不那么重要，可以心平气和来探讨一下。

难道是商业引擎不能满足我们的技术需求吗？我们做了非常多的深度优化，效率极高。这个是最常见的一个诉求，的确也有合理性。天刀是面向相对较低端PC的引擎，所有的特性取舍，性能优化着眼点，都在更快、更省，因此舍弃了相当多的高端特性。但我们这一支引擎开发的团队，也可以对传统的商业引擎做优化，做裁剪，我们也一样有能力在UE3上做出同样的效果，类似的性能开销的。所以这个理由不能完全成立。

另一个常见的原因就是大公司要有自己的引擎技术，抵御技术风险。回过头看或许如此，但当时根本不会想这么远。腾讯每个项目都是自生自灭，奋力奔跑确保自己不被砍掉，这是丛林中唯一的生存法则。就算大家有情怀有能力有远见，也是万万不敢挑战自然规律的。

真正的原因在于，当时我们用惯了商业引擎，常有诟病，看清了种种不足，于是想做点不一样的事情。前一个项目继承过来的商业引擎不够好，整个团队有足够的技术积累，我们有把握能做出不错的渲染模块和底层框架，满足项目的需求。UE等高端引擎，由于分成机制的存在，在当时是不可能考虑的。最后环顾一下公司内部积累的技术，也不能满足项目的需求。于是大家就决定自己做一个了。从最后项目的结果来看，效果还是不错的，我们用比流行商业引擎低得多的性能开销，实现了相对不错的游戏画面，过程中整个团队有了非常好的积累，得到了很多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