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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发商 Ultra Ultra(现已不复存在)在其 2017 年的科幻游戏《ECHO》中创造了游戏史上最伟大的开场之一。一方面,神秘的角色和故事背景非常吸引人,玩家扮演的是「En」,一位经过基因设计而非常擅长探索迷宫的角色,只有一个厌恶她的 AI 与之为伴。此外,《ECHO》也向我们展示了非常迷人的布景设计。
En 刚从低温静滞状态醒来,离开 AI「伦敦(一艘外型和传统航天器相去甚远、看起来像一块巨大岩石的飞船)」,前往更深处的一个被雪白冰块所覆盖的星球。「这不是冰块……而是一个整体,整个星球都是一个巨型结构。」伦敦说道。当着陆舱掠过星球表面,En 看到了一大片白色蜂窝状的版块结构。在其中一个单元上降落后,你才发现它们是拔地而起数千米高的巨大柱子,每个柱子的顶面为呈边长约 25 米的正方形。它们连绵不绝,一直延伸至雾气缭绕的遥远地平线。
宫殿内部就像是一个广阔无尽的凡尔赛宫,令人着迷。这是一个巴洛克式的迷宫,有着以黄金、大理石和水晶制成的华丽大厅和走廊。与贰瓶勉的漫画《Blame!》或解谜平台跳跃游戏《创世 E》一脉相承,整个宫殿是一座巨型建筑。在其中一个反复出现的房间里,我们可以看到一长排镀金的椅子,房间中央的祭坛上放置着一个音叉,当 En 敲响它,音符便会回荡在这个无限的空间之中。
城市、屋宅和魔衣橱
此处《ECHO》映射的是一个古老的故事。C·S·刘易斯的儿童奇幻文学《纳尼亚传奇:魔法师的外甥》中有一个片段,讲的是两位小主人公通过传送门来到了一个废墟世界。在那里,垂死的寒冷太阳占据天空。他们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宏伟的废弃宫殿中,一切事物的比例都十分怪诞。正如《黑暗之魂》的亚诺尔隆德城,这是一个为巨人建造的城市。
在这个末世中,孩子们在一个叫「查恩」的城市里走过一个又一个庭院、爬上庞大的楼梯、穿过迷宫一般的浩大房间和大厅,直到他们「被那地方的规模之大弄得头晕目眩」。每当他们觉得自己可能接近出口,或能一瞥外面的景色时,其实是又进入了另一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院子。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空间,一如伊塔洛·卡尔维诺的「连绵的城市」。
最终,孩子们穿过几扇金色大门,进入长长的「肖像厅」。大厅的两边各有一排椅子,中央是一张方桌,上面放着一个小铃铛。当铃铛被摇响,就会传来连绵不断的回音,而且音调越来越高,直到整个宫殿开始坍塌,《纳尼亚传奇:狮子、女巫和魔衣橱》里那位臭名昭著的女王被唤醒。
我们在今年最值得期待的小说苏珊娜·克拉克的《皮拉内西》中,也能找到对查恩城宫殿的回应。小说的标题来自主人公的名字皮拉内西,他的「屋子」里有一整个世界,甚至是一整个宇宙。他被困在这个由华丽大理石厅堂组成的无尽网格中,试图摸清这个迷阵,从他的小巢出发,探索每一个方向。他从未见过终点或出口,也没有发现任何与众不同的空间(据说皮拉内西最远到过西面第 960 个厅,其他三个方向也差不多是这么远的距离)。
尽管如此,皮拉内西的确从墙上的雕塑找出了多样与变化。长长的墙垣上装饰着牛头人和农牧之神,很显然,克拉克的小说受到了刘易斯《纳尼亚传奇:魔法师的外甥》乃至整个系列的灵感启发。《皮拉内西》从刘易斯小说中的一个隽语出发,踏入了一个奇幻的多重世界(所谓的「界中林」),同时也与魔法和魔法师有着莫大的关系。然而,它们最主要的相似之处,在于无限之屋本身,以及它是如何反映查恩城中的雄伟厅堂、并赋予其更深含义的。
皮拉内西之宅是如此广阔,甚至形成了它自己的一套生态系统。大厅一共分为三层:下层大厅里有一整片海洋,根据潮汐的意志在地下室里汹涌翻腾,你还能在这里钓鱼;上层大厅和我们的大气层一样,充满了云朵、雨水和鸟儿,每个大厅都通过一系列架在前厅的宏伟台阶互相连接。
「屋子」里的房间大约有 200 米长,120 米宽,墙上的壁龛里放置着数千尊大理石雕像,一层一层往上堆叠,「一直去到遥不可及的高度」。楼梯庞大得不像是为人类建造的,望向窗外能看到巨大的石头庭院,尽管窗户的另一头永远只有更多「屋子」里的空间,无限且永恒。
皮拉内西建造的房子
苏珊娜·克拉克这本小说的主要灵感来源当然是威尼斯建筑师乔凡尼·巴蒂斯塔·皮拉内西,他宏大的想象力在小说里的「屋子」上表现得淋漓尽致。皮拉内西创作的 17 世纪建筑的蚀刻版画详细描绘了古罗马在其权力巅峰时的样貌 —— 宏伟的斗兽场、雄壮的拱门、金字塔和巨大的教堂。
我最喜欢的一幅蚀刻版画是至今仍然矗立在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它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基督教堂,拥有世界上最高的穹顶,内部的开放空间高达 136 米。至少在体量上,它能够与克拉克的永恒之屋相提并论。同时,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内部空间,圣彼得大教堂也是一个研究巨型建筑和无限性的绝佳起点。
虽然皮拉内西的古建筑素描和蚀刻版画深受人们喜爱,但《卡西里·德·英芬辛内(又称「假想的监狱」)》才是他最著名的作品。无穷无尽的监狱迷宫毫无逻辑地向着所有方向延伸,皮拉内西的作品似乎指向「无限」,蚀刻版画上的建筑边缘和界线仿佛任凭观者自己的想象肆意延展,没有任何终结。
这是无限的内部空间,正如维克多·雨果所描述,「皮拉内西的黑暗」影响了浪漫主义到超现实主义的几代人,从莫里茨·科内利斯·埃舍尔到瓦尔特·本雅明,乃至备受尊敬的建筑师约翰·索恩和约瑟夫·甘迪(他一度被称为「英国的皮拉内西」)。
无尽的图书馆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巴别图书馆》是体现皮拉内西精神的又一个故事。博尔赫斯的图书馆非常广阔,甚至可以说是无限大。作为一个内部空间,图书馆这个整体并不可知。获得全识(即一张完整的地图)也是不可能的。这个认知随即导致了一种令人晕眩的存在主义焦虑感,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被困在内部空间中,永远无法逃脱。
博尔赫斯的噩梦图书馆也是《ECHO》的重要灵感来源之一,就像宫殿星球表面的单元结构一样,巴别图书馆是由无限的六边形藏书室组成的(一层一层形成了十分迷人的垂直排列)。正如《皮拉内西》中「屋子」里的厅堂,这些房间朝着各个方向延伸,并通过门廊彼此连接。图书馆的独特之处,就在于这些穿透每个单元结构且深不见底的通风天井,无限朝着上下两端生长。每当有人死在图书馆里,他们的尸体就会被抛下天井,而他们的「坟墓是深不可测的无底空间」。
就其结构而言,博尔赫斯的《巴别图书馆》创造了一种与皮拉内西的蚀刻版画相似的效果。正如法国散文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对后者无限监狱的评价,它们「否定时间 …… 空间的非连贯性」,以及「对不可能之事的沉醉」。然而,《巴别图书馆》并不仅仅关乎空间维度,故事的大部分内容是关于那些以「无限」为家的人,和「无限」对他们产生的心理作用 —— 恐惧和醉人的诱惑。
那里的图书馆员既沉醉于意义,又痴迷于无稽之谈,他们试图与神祗面对面,争论经文、涉足神秘学和投身秘教。学者们逐渐疯狂,试图在图书馆的书籍中获取所有人生知识,狂热者们陷入无休止的争吵、在走廊里互相掐架、逃避,甚至把别人摔到栏杆上,抛入通风天井。
要想看到博尔赫斯图书馆的视觉呈现,最好的地方就是法国艺术家(可能是最棒的在世版画家)埃里克・德马西瑞斯的作品。受皮拉内西黑暗蚀刻版画的影响,德马西瑞斯试图用他的幻想城市、扭曲的巴黎拱廊和无限图书馆来捕捉一些关于「无限」的碎片。
在《想象地名私人词典》一书中,作者 A·曼古埃尔在描述德马西瑞斯的生平与作品是这样解释的:「图书馆永远存在于无限的可能之中,它绝非仅仅作为石材与木头、金属与玻璃所建造的建筑而存在,而是关乎知识的可能性,并将永远超越其自身的一个空间 —— 每个图书馆相比于它所容纳的内容来说,都太小了。」
困于迷宫
正如皮拉内西和埃里克・德马西瑞斯这样的建筑师 / 艺术家在纸上描绘的梦境那样,游戏让我们有机会去探索奇幻的空间,无需思考它们的存在于物理意义上是否合理。他们能将不可能、荒谬以及无限之物具象化。在《ECHO》中,我最爱的是菜单画面,背景是 En 的一只眼睛特写,直直地盯着你,如果把光标移到不同选项上,眼睛也会跟着互动。最吸引人的是那虹膜上涟漪般的彩色图案,无论你凝望她的眼睛多久,那大理石纹路似乎总会不断浮现 —— 就如宫殿本身,它们是一种分形。
和皮拉内西的蚀刻版画一样,分形中也包含了些许「无限」的元素。分形是无限的一种概念化方式,因为严格来说,同样的图案可以不断重复出现,与其本身的体量大小无关。分形也出现在像《Yedoma Globula》这样的实验游戏中。《Maquette》里的循环也是一种分形,在这里,世界的中心总是存在一个它自身的微缩版本,而在外部则有一个更大的世界包含着它,在边界处向内挤压。
或许游戏中关于分形和无限空间最好的例子是《流形花园》,它与《ECHO》和《皮拉内西》一样,对不朽、无尽的空间充满兴趣。在游戏中,世界朝着各个方向无限重复生长,你可以操控重力,坠入虚空,再重新回到初始之地(或相反的另一面)。无论你朝某个方向走多远,都永远无法到达终点或哪个外部空间。如同博尔赫斯的图书馆一样,令人困惑,且略感不安。
这些建筑的共通之处在于,它们通过一个无法丈量的巨大体量让人们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受困于迷宫也是人类最早的噩梦隐喻,亦有些许超然的意味。这是一种对无限之义触手可及的感觉,哪怕只一瞬。建筑师皮拉内西终其一生只造了一座建筑,更多的只是修复,而非创新。可尽管如此,他的想象力仍然给我们留下了隽永的财产,令人痴迷于无限,沉醉于不可能之中。
翻译:April
编辑:Zoe
来源:篝火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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